96湍流 (第2/2页)

关头扑灭了火线，他的身体松懈下来，心里却翻搅起更加猛烈的后怕。

    此刻宋延霆不明所以，在对他笑，可要是宋延霆知道了那些含糊词汇所指向的陈年旧事，再看见他恐怕就笑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现在只是一本书，以后呢？宋延霆还会看见多少提示，他怎么可能每次都恰好赶上？他不敢再冒险做出改变——哪怕只是出趟远门，让两人之间多出几天的间隙。

    巨大的慌张笼罩着他，宛如足尖勾在钢丝上行走般岌岌可危，夏时予蓦地转身，和宋延霆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“嗯？”宋延霆撩起眼帘，狭长的眼眸凝视着他。

    “我想——呃，我想和——”

    后腰在动作间被撞了一下，夏时予因此扶了扶宋延霆的胸膛，惹来对方自上而下带着戏谑的打量。

    “现在不行，”宋延霆喉头滚了滚，克制地摸摸他的下颌，“待会儿该出门了，我和宏基的人约了面谈。”

    夏时予老用这种动作挑逗宋延霆，就像猫咪喜欢用尾巴尖去蹭主人的掌心，胸膛上滑动的指尖在他们之间早就成了某种索要爱抚的信号，不怪宋延霆误解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但夏时予没解释，沉默又迫切地盯着宋延霆深黑的瞳孔。他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话，“我想和安老师说，我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宋延霆理解力拔群，几乎是一下就明白了他正在纠结的东西，“文化展的面试和培训？怎么又不去了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去了，”夏时予闭了闭眼，隐去眸中的惶恐，佯装抱怨道，“飞来飞去很累的，而且安老师说她只能向主办方推荐人选，能不能入围还要靠我自己。我觉得，我现在的水平，可能达不到主办方的要求。”

    “能不能入围是另一回事，”宋延霆无法赞同夏时予的想法，正色道，“既然你已经说了要去，就不要在这种时候毁约，否则你会让所有人失望。”

    夏时予没经过职场捶打，想事情有些任性、有些理想是很正常的，但他不能任夏时予乱来，他得让夏时予知道问题的严重性，不然夏时予以后的发展就此受限，再后悔就于事无补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可是我知道，去了也没用。”发作比他预料得还快，夏时予死死握紧药瓶，手指不可控制地开始发抖。

    绝望的情绪冲开陈旧的封锁，一寸寸在体内蔓延。

    他记得，那年的寒潮迟迟没有退去，每每睁眼张望，天空总是单一的阴郁，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自己已经失去辨认色彩的能力。

    此后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像泛着潮润的青苔味，凉得肺叶生疼。

    他疯了一样开始吃药。

    吃不同的药，中药、西药、眼科的药、精神科的药，有时候能疯狂地抓上一把，有时候一粒都难以下咽。

    伴随而来的是习惯性呕吐、反复洗胃和重度抑郁。

    他以为自己停药这么久，已经能算作痊愈，于是满怀希望地朝前走了一小步，可今早，他只是看见了和那年冬天相似的天色，就再次没有征兆地发作。

    ……谁知道之后还会碰到多少难堪的场面？

    可能他到当地采风的时候，会突然对着一座历史人物雕像痛哭流涕，或者会因为多看了两眼自己的画稿而冲动地撕毁所有作品。

    他无言地用指腹转开药瓶，冷不丁想起面前还站着个人，又默不作声地停下。

    见夏时予还是那么固执，宋延霆收起笑容，严肃地说，“你还没有试过，没有资格假设结果。”

    他不是没在职场上遇到过这种人，他们工作消极、经常食言，派下去的小任务完成得稀碎，耽误所有人的进展，如果夏时予对待专业是这种态度，那他实在欣赏不来。

    “要是你在我的团队里，能说出这种话，第二天就不用来了。”

    夏时予哑声道，“还好，我，不在你的团队里。我们……搞创作的，都比较……散漫，你当然，不习惯。”

    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服管教，而不是说不出连贯的句子。

    宋延霆真的生气了，他问，“既然这么不愿意去，为什么一开始要答应？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……”夏时予艰难地开口，兀自吞掉了后半句话。

    因为你说，会因为我而骄傲。

    就因为那句话，让他鼓起勇气，想再往前走一步，想从自己的阴影中走出来，走到宋延霆能一眼看见的地方去。可他不打算告诉宋延霆了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，估计错了它的，难度。”夏时予断断续续地说。

    宋延霆感觉自己前面的话都白说了，皱眉提点道，

    “安老师为什么点名要你去？你认为这样的机会能有几次？做得不好那是能力问题，她还可以指点你，但你答应了别人又毁约，让她怎么和主办方解释？之前我看你为了安老师的案子这么努力，还以为你真的很关心她。”

    夏时予听得心口一抽。

    宋延霆什么意思？

    他如果不是真的关心，还能为了什么？

    哦。想起来了，他和宋延霆说过自己也被抄袭过，宋延霆是觉得他想借安芷如的案子来宣泄自己的委屈吗？

    他从众星捧月的天才跌落成不知羞耻的小丑，在那段最孤立无援、百口莫辩的时期，他都没有觉得这么难受，因为说到底那些都是不相关的人，可是此刻来自宋延霆的评价却让他无比挫败。

    身体一阵阵发冷，夏时予感觉自己摇摇欲坠，下意识抓了抓，恰好按在宋延霆的手臂上。

    宋延霆盯着他埋下去的脑袋，有点心软。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是故意说来激夏时予的，他不希望夏时予因为毫无根据的担忧做出错误的决定，宁愿他生一会儿气也要这么说，见他又撒娇似的缠上来，怕自己立场不坚定，于是绷着脸问，“还是想爽约吗？”

    夏时予快要坚持不住了，他必须立刻吃药。他借宋延霆的力道稍稍站直，妥协道，“我知道了，我，会去的，我只是，我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舌头越说越绕，他停了片刻，随即扶着桌边飞快地往外走，“我只是找不到，创作灵感，我会去的，你别担心。”

    他语无伦次，重复的话语乖顺得奇怪，就像是被屈打成招的人习惯性地说着对方想让自己说的话。

    宋延霆认为自己那句话还没那么大的威力，但夏时予溜得太快，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表情，只觉得苍白的日光下，夏时予露在外面的后颈看起来十分脆弱，不，他整个人都显得很脆弱，像是一朵开在风里的小花。

    要是不那么任性就好了，这样还能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护着他。

    宋延霆微微叹息，把夏时予说要借的杂志推到一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