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替嫁 (第1/1页)

    岁月待他残忍。

    九千岁的唇中不曾吐露关于故去者的其他事，我卧在他温暖的怀里，只能听见他喷薄在我耳尖上的，克制隐忍的喘息。

    相处日久，我更加明显的感觉到，九千岁对我，与对其他人不同。

    他温柔得近乎熟稔的举动，落在旁人眼中总要惶恐。

    小顺子偷偷告诉我，九千岁平生最讨厌别人叫他名字，各路大人给他送来女子做妾，他从不推拒，照单全收，平日里却很少到后院去。他总是威严，并不常笑。自从我来，他没有那么忙碌了，待下人们都和蔼许多。

    我听在耳中，心里惊骇。

    小顺子的话语中有着几分谈论主子的点到为止，却与父亲同我讲的那些，略显相似，不谋而合。

    话说回来，这桩亲事，本来并不会轮上我。

    一来我不怎么出门，生得平庸，无甚名气。二来，九千岁再是手眼通天，也总归是个阉人，娶一房男妻，要被人诟病的。

    起先来家里说亲的，是九千岁手下的太监。太监姓陈，身份颇为显赫，是父亲的上级都要点头哈腰去巴结的。他来了，父亲自然诚惶诚恐，生怕自己之前做了什么错事，被拿住了把柄，陪着笑脸，鞍前马后的伺候着。

    这位太监常来，却不说究竟有什么事。直至有日父亲实在耐不住性子，主动问了一句，又添上一副名画，一些金银，这位姓陈的太监才展颜一笑，耐心开解一二。

    原话我不曾听到，只从旁人的复述中约摸分析出来大概，陈太监的意思很清楚。

    九千岁前几月找人算了命，说他命中有煞，唯有迎娶西二街住着的沈家人，才可化险为夷，步步高升。

    西二街只住了一户沈家人。

    陈太监笑得和蔼，说出的话语却同刀子一样，九千岁权倾朝野，手眼通天，莫说想要求娶一位夫人，就是弄得沈家流放边疆，阖家灭门，也绝非什么困难事。如若抱着抵触的态度，那便是不识好歹，玉石俱焚。

    可倘若换一个角度，沈家小门小户，从此攀上九千岁这位大神，从此以后，朝野之中有了靠山，岂不快哉?

    陈太监的话里尽是敲点，叫人很难不去猜想，他说的私人的指路，还是那位的授意。

    父亲本是秀才出身，参加过数次科举，皆未中过进士，虽然凭借祖上的余荫，在长安城里谋了个一官半职，却是cao心事多，殚精竭虑，头发很早就花白了。

    陈太监的话不知真假，我家小门小户，却也够不上旁的门路再去求证。

    时事迫人，事到如今，却是不嫁也要嫁了。

    我上无兄长，底下却有个聪颖美丽的小妹，她年芳十六，只比我小了一年零两个月，是长安城中可以上数的美人。

    她出落的窈窕娉婷，落落大方。父亲本要嫁她，唬她说九千岁生得俊美无俦，又是当年的科举探花，只因获罪才入宫做了太监，绕是如此，也凭借才华，在短短七年的时间里，坐上了如今这般显赫的位置，其优秀卓越，早已掩盖了身体上残缺的不足。这般厉害的人物，如若不是算命的一句话，哪里又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可以高攀的?

    父亲说的有理，却有扬长避短之嫌。

    meimei开始愿意，后来托人去打听，知晓了九千岁的一些密辛。说他虽是阉人，却沉迷女色，宫中已有二十七名妾室。又说，他这人喜怒无常，院里服侍的宫人和纳来的妾室，不过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触怒了他，他便命人将其拖出屋去，用乱棍活活打死了。

    这样的传闻还有很多。

    更有甚者，说九千岁身上有疾，情欲无处发泄，跟了他，性虐折磨总是常事。莫看他娶的那些女子头上戴着金银首饰，穿得光鲜，下身的伤口却是狰狞可怕，到了无人处，总是痛不欲生的。

    传闻总归只是传闻，如今回看，只会惹人发笑。那时却当真听的煞有其事。

    总之，小妹听到这些，又是哭又是闹，只说宁死不愿嫁给一个阉人。如此闹了两三次，父亲也就打消了念头。

    小妹又闹自杀的那夜，父亲扣开我的房门，平生第一次与我心平气和的交谈了足有一个时辰。却是为了劝说我替妹嫁人。

    我要如何嫁人?！我不是女人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！

    我质问父亲，他只是沉默，半晌笑了笑，对我说:“无妨，我已问过陈公公，九千岁并不排斥男子。你嫁过去……也是可以做男妻的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不语，他又说:“你meimei是女孩子，从小没有吃过半点儿苦，她是我的女儿，也是你的meimei，幼时经常拉着你的衣袖叫你哥哥，如今推她去那样的火坑，你怎么舍得?”

    是啊，都是血亲，都是亲手养大的孩子，怎么舍得?

    我红着眼睛看父亲，出门又瞧见站在廊下，小心翼翼探听消息的，满脸愧疚的母亲，心如同被刀割了一块。

    若问感觉，虽然疼痛，却已经麻木，不是痛彻心扉的。

    父亲母亲从小便疼爱meimei，远远多过我。她是女孩子，力气小些，容易受伤些，理应被疼惜被珍爱，倒也……倒也该是这么一回事吧。

    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。

    回头父亲又说:“退一万步说，你meimei不愿意，绕是我们强逼着她嫁了，到了九千岁那里，她还是要寻死。到了那时，触怒了九千岁，必是全家遭殃。无一人可以幸免。你是沈家的独子，便该撑起沈家的兴衰的担子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父亲，只觉得他的白发里带着洞察官场的冷漠和残忍，没有半点儿该有的舐犊之情。

    “父亲当真信我，我笨手笨脚，哪里懂得服侍别人，倘若是我触怒了九千岁呢？”我用质疑的语气问，心里却已然知晓故事的答案了。

    果然，父亲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，重重拍了两下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描绘男子交媾场面的春宫图来，不带半分羞愧的，一脸正色的塞给我。“不会的，大郎，你从小就比你meimei聪明。识人眼色，又懂事，书塾里的先生都说，你读书读得好，长此以往，是可以给家里增光添彩的。”

    “本想要让你和我一样走仕途，如今却不成了。绕是不成，换了另一条略显坎坷的路，爹爹也相信你，必可成为其中的翘楚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，苦笑了一下。望着父亲苍老的满是精明算计的脸，有一点儿不认识他，又像第一次认识他。我收过那本yin秽的断我前途的书，坐回床榻上。心中木然的想，原来父亲一直知晓我读书读得不错，原来他第一次夸赞我，只是为了让我学会取悦一个阉人，在深宅大院里与女子们争风吃醋，做兔爷儿中的翘楚。

    夜色太深也太冷了，我用锦被将自己牢牢裹住。

    “好，帮我告诉小蝶，她不必怕什么，万事都有哥哥。父亲，您请回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，你多学一学。以后……要保重。”

    父亲说着，站在床边长叹一口气，终于离开了我的房间，带着凯旋的喜悦和些微的不忍，步履蹒跚地走开了。